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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-2-2 12:35 Yoya_yoya
[鬼故事] - 殊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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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都是發生在我和我同事身上的事情,我是火葬場骨灰堂打更人,那天晚上……

  一

  敘述者:陳浣竹

  身份:火葬場骨灰堂打更者

  前年我在火葬場打工,經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,最終令我走上了寫恐怖小說的不歸路。下面我講的是親身經歷的恐怖事件。

  火葬場骨灰堂大院很大,足有一萬多平方米,兩溜儿平房,一座樓房,大致構成口字形。院子裡栽滿青松翠柏,白天倒沒什麼,一到晚上夜風襲來,但見樹影憧憧、鬼氣森森。境界之陰森,膽子再大的也會望而卻步,何況我膽子很小。而我偏偏每天半夜必須出去巡視一圈,一走進院子裡,見到院中兩三盞路燈有氣無力地亮著,燈光呈青白色,還照不了多遠,我就心裡直打鼓。但為了飯碗,還是得硬著頭皮往樹叢裡面走。

  一天深夜,我剛走近東側的平房,就听骨灰堂裡面咣當一聲響。我本來神經高度緊張,生怕樹叢裡突然躥出個什麼東西來,冷不丁聽到響聲,嚇得差點兒蹦起來。急忙用手電筒向平房裡一照,照見骨灰架子上的幾個骨灰盒,盒上的死人相片沖我微笑著。

  白天看慣了,不覺得怎麼樣,此時看了很不自在,只覺得死人的微笑瘆得慌。當的一聲,骨灰架子頂端又響了。我連忙戰戰兢兢地向上一照,裡層架子上隱約有幽光在浮動。還沒等看清楚是哪一處格子間​​在響,近旁的路燈刷地熄滅了,半個大院陷入黑暗。只有我的手電筒那點兒燈光在亮。而燈光裡死人照片的表情,隨著路燈的熄滅,好像也變了一變。

  這場景跟恐怖片裡太像了,而在恐怖片裡接下來就會是鬼出現了。

  我實在受不了了,本能地掉頭就跑,頭也不敢回就跑出了大院,去找在辦公室打更的老董。老董是退伍兵出身,在火葬場幹得時間比我長,也許他能知道出了什麼事。

  我慌慌張張地跑進辦公室,把老董也嚇了一跳,待我結結巴巴地說了這件事後,他反而鎮定下來,讓我先坐在床上,穩定一下情緒,然後長嘆一聲: “人都死了,大家都成骨灰了,還有什麼不能化解的,這又是何苦呢。”

  隨後他給我講解了是怎麼回事,以下都是老董告訴我的。

  二

  敘述者:老董

  身份:火葬場辦公室區域打更者

  其實沒什麼好怕的,骨灰堂有怪聲其實是沈明在鬧。沈明是火葬場正式職工,今年5月份與老婆吵架後自殺了,是因為他老婆搞破鞋,據說當時死得很慘。他的骨灰就安放在東側平房,安放得非常高,有時夜裡從那裡經過,能聽到他的骨灰盒撞架子的聲音。有兩三個在骨灰堂大院打更的就曾經聽到過,後來說啥也不干了。

  骨灰堂大院換打更的換得最頻繁。那時大家都說,沈明是在鬧他老婆,這麼鬧早晚會把他老婆逮來。他老婆也是正式職工,有人就提醒她,可她說啥也不相信,照樣搞破鞋。沒多久,​​那老娘兒們就死了。大家都傳是沈明在酒桌上顯靈,把那老娘兒們嚇死的。

  安放骨灰時,老沈兒子偏要把兩人骨灰並骨,別人勸他說,那兩口子活著時就不和,死後並骨肯定不會消停。老沈兒子說啥也不信,司儀只好把兩個骨灰盒並排放在一起,用兩根紅筷子搭在上面,再蒙一條紅布。後來據說老沈的骨灰盒老是擠他老婆,把骨灰寄存處的人都給嚇著了。老沈兒子只得把他媽的骨灰盒放在對面架子上,算是讓步。就是這樣,老沈的骨灰盒還經常響,大家都說那是在罵他老婆。他兒子找了多少人出馬,就是化解不開。要不怎麼說,不是冤家不聚頭呢。

  上個在骨灰堂大院打更的就是因為這事不干的,那人是從社會上找來的,也沒人告訴他骨灰堂有這些事,他還特別膽大,以為火葬場沒什麼了不起,根本就沒什麼可害怕的。那時領導還沒讓我們半夜巡視,晚上九點來鐘就可以睡覺了。結果一天晚上,那人發瘋一樣跑我屋來,一頭栽倒在地上,嘴裡直吐白沫。一看就知道心髒病犯了,幸好我身上帶著藥,連忙餵了他半瓶救心丸,這才救過來。

  他說在睡覺前,在東側骨灰堂撒尿——那裡是撒尿的地方嗎?活該他出事——就听到平房裡咣當咣當響得厲害。他壯著膽子衝裡罵了一句,裡面不響了。他很得意,係好褲子,要回去睡覺。這時聽見有人在悄聲叫他,聽聲音好像是男的。

  他以為是朋友,順聲音看過去,只見聲音來自一個骨灰盒。再仔細一看,盒上的相片是個男人,嘴一張一合的,原來是死人在叫他!

  他跟我說這些事,目光散亂,神情恍惚,嘴唇輕輕哆嗦著,一看就知道受刺激太厲害了,也不曉得他是不是在胡說。反正他那天晚上堅決不敢回去,一定要住在我這兒,並希望我到他那兒住一晚。

  我又不是活膩歪了,好端端的往那兒跑幹什麼?他只好在我屋裡打地舖,第二天早上說什麼也不干了。

  不過,從他的話來判斷,那個把他嚇得屁滾尿流的骨灰盒大概就是沈明的。實際上,關於沈明的事,在火葬場大家都知道。司機杜威是沈明的好朋友,老沈的事他知道得最清楚。

  三

  敘述者:杜威

  身份:火葬場靈車司機

  聽老董講了那些話,我不僅不安心,反而怕得更厲害了,可又不能不回骨灰堂大院。進了大院,眼見慘白的路燈燈光灑在地上,骨灰堂掩映在樹叢裡,我恨不得大哭一場。好容易跑回到住處,使勁把門一關,一夜都沒睡好。

  第二天干完活,我去找杜威。火葬場正式職工工資很高,他們往往看不起我們打工的,杜威也不例外。但一提起沈明,他就來了興致,滔滔不絕地講起來,以下都是杜威所說。

  我和老沈是十幾年的關係了,經常一起出車接死屍,晚上一起在停屍樓值班、喝酒、打麻將,關係比誰都鐵。他這人小心眼兒,還非常好面子,遇到點兒事容易想不開,但輕易不跟別人說,總愛憋在肚子裡。有時晚上喝酒喝大了,才跟我透露一句兩句。

  照我看,老沈不適合干我們這行,因為他對死人有一種奇特​​的恐懼,他看死人的眼神都不大對頭,就像以前曾經被嚇破了膽,現在重新見到後連抗拒都不敢。

  而就是這樣的人,居然自殺了兩回,還都是在墳頭上自殺的,你說稀奇不稀奇?

  第一次自殺我還趕上了。那天要去拉死人,怎麼找也找不到他,給他打手機還關機,我只好一個人去拉,一天里拉了好幾趟,快把我累死了。下午可算清閒點兒了,東溝村的人來找上門來。東溝村就是火葬場圍牆外那片大田地,地裡有一些墳頭。東溝村村民中上歲數的不願火葬,死了以後就直接埋在自家承包田裡,所以站在大道邊放眼一望,能看見不少墳頭。

  東溝村的人說,有個人喝藥了,倒在地裡,好像是我們司機,快點兒找個人去看看。我們趕快跑過去,我還沒忘開著靈車跟過去。

  到了那塊地裡一看,果然是老沈趴在一處墳頭上,腦袋歪著靠在手臂上,已經奄奄一息了。他目光渙散、神色呆滯,嘴角上還淌出白沫子來,幾片藥片散落在墳頭上,地上還有半瓶白酒。我們急忙七手八腳把他抬上車,送到醫院搶救。

  那醫院​​看見靈車去,還以為去收死人呢,看見從車上抬下人來,都以為是讓他們搶救死人呢。

  老沈搶救過來後,我們都去看他。他只說那天心情不順,喝了一點兒酒,恍惚中聽到地裡有人喊他,就走了過去,看見墳頭上有人站著,給他東西吃,他稀里糊塗地吃了下去,後來就不記得了,醒來就躺醫院裡了。

  大家聽完都不自在,都在火葬場上班,這裡本來就挺邪氣的,外面還有那麼多墳,現在又出了一個大白天叫鬼迷了的,以後誰還能安心幹活呀。

  但誰都不好說什麼,都勸他安心養病,千萬別胡思亂想。

  後來他出院上班了,晚上值班時在一起喝酒,他還堅持說是讓鬼迷了,但又說那天心情不好,跟他老婆有關。下面的話就沒說,不過火葬​​場的人都知道,他老婆不正經,總跟人搞破鞋,還就跟同一單位的胡來,這不扯淡嗎?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,這叫老沈的臉往哪兒擱?但那天晚上老沈喝多了,跟我說了實話。

  他喝酒喝得太多,把身子骨喝壞了,滿足不了他老婆,那老娘兒們哪是省油的燈,就當他的面胡搞。起初只是為了刺激他,想叫他那玩意兒能好使。可越這麼搞,老沈越不行,越不行越著急,越著急越完蛋,越完蛋他老婆越看不上他。接下來的就是沒完沒了地吵架,一吵架他老婆就指著他鼻子,說他不是男人,但凡他能行,她何至於出去找男人,是個男人誰能受得了這話?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?

  一說這事,我都替老沈嘆氣,換了我沒準兒也跑墳地裡喝藥了。

  不過,自打他喝藥以後,這人就不大對勁了。那天喝酒喝得太多,我出去上衛生間,解完手後,就听走廊裡有動靜。我們值班的地方是停屍樓三樓把頭,走廊兩側是十二間單間停屍房,大白天的三樓一點兒動靜也沒有。你想啊,這裡都是死人,要有動​​靜不就糟了?可從走廊一過,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氣聲,那得多瘆得慌。

  我們值班時,不是一起打麻將,就是聽聽收音機、喝喝酒什麼的,不圖別的,就圖有點兒動靜,要不然那種寂靜能把人逼瘋。今天四個司機兩個出車,老沈一個人待在值班室,按理走廊裡不該有動靜,難道?我想起老沈給我們講的事,難道他真的沾染了邪氣?這可不是鬧笑話,弄不好要出人命的。

 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,悄沒聲兒地走出來,走廊裡沒人,聲音是從南邊第一間停屍間傳出來的。聽上去是呼哧呼哧在喘氣,聲響並不是很大,但我說過走廊裡靜得嚇人,連心跳聲都聽得清清楚楚,喘氣聲總比心跳聲響吧。我拿不定主意,是喊老沈過來看看,還是我先瞅一眼。

  後來一想,老沈沒事愛笑話人,我還是自己先瞅瞅得了,真要看見什麼臟東西,現去招呼他都來得及。

  我輕手輕腳來到停屍間外,探頭往裡一看,只見一個人站在冷凍棺材前,難道進來外人了?我心裡一緊。不過,我緊接著看清那人是老沈。但我的心並沒有放進肚子裡,因為就著停屍間裡的燈光,我看見老沈打開了冷凍棺材。咱們這兒的冷凍棺材你也知道,上半部是透明的,底座通著電,裡面常年保持零下24℃的低溫,這樣才能保存屍體。

  可老沈不僅打開了棺材,而且一邊盯著屍體呼呼直喘,一邊伸手摸著那具屍體。在燈光下,他兩眼發直,面無血色,神色恍惚,動作僵硬,嘴唇上還有牙咬的痕跡。看他的樣子很像是被操縱的,而他的神情既像是非常害怕,又像特別地迷戀。

  那具屍體是一個老太婆,足有90多歲了,乾黃的臉跟一塊石頭似的,就算是活著也不會有人對她有興趣,除非是一百歲的老頭。我想起老沈說過他被鬼迷的話,後背一陣寒戰。老沈的喘息越來越急,就跟要犯病似的,眼窩裡透出一抹幽光,好像鬼火在一閃一滅。沒準兒老沈真的讓鬼附體了,這念頭嚇了我一跳,再也不敢看下去,趕忙溜回了值班室。

  本來這裡我也不大敢待,誰知道跟一個被鬼附體的人在一起會發生什麼事,幸好另兩個司機及時回來了。緊接著老沈也回屋了,司機老吳問他幹什麼去了,他很輕鬆地說出去轉轉,就跟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。只有我知道底細,從那時起我跟領導說,再也不跟他一起值班了,也再也沒跟他一起喝過酒。

  我說他鬼附身不是滿嘴胡扯,沒幾天他不是又自殺了嗎?死前出現這麼多反常的事,不是鬼附身,又怎麼解釋?何況聽說他這回還是死在那墳頭上,我沒趕上,老吳趕上了。不是被鬼迷了,怎麼三番五次往墳上跑?

  我這裡還有一本老沈的日記,他死了後,東西都給他老婆收拾走了,我是在他床底下發現這日記的,裡面字跡太草,你拿去看看,沒準兒你這大學生能看懂。

  四

  敘述者:沈明

  身份:前靈車司機,現骨灰堂永久住戶

  確實像杜威所說,日記寫得實在太潦草了,但我的字比他還潦草,還能認出個大概。下面摘自他的日記。順便說一句,我不是大學生,只是看起來文質彬彬,外表頗能唬人罷了。

  ×月×日

  我能上火葬場上班,既是誤會,又是緣分。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死亡,因為死亡奪走過我的親人;最迷戀的也是死亡,還是因為死亡奪走過我的親人。我四歲那年,媽媽急性腦出血死在家裡,爸爸出差在外還沒回來,我什麼也不懂,大冬天不會點爐子,靠著媽媽的屍體待了兩天。

  我親眼看見死亡改變了她的外貌,也改變了她柔軟的身體。爸爸回來以後,我也就永遠失去了媽媽,為此我整整哭了一天,爸爸怎麼向我解釋都解釋不清,最後打了我一頓,我才不哭了。從那時起,我認識了死亡,認識到它的可怕,認識到它的親切。

  今天是我到火葬場上班十五週年的日子,十五年啊,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十五年,而且還是一生中最可貴、最美好的十五年。這十五年我乾了什麼?居然都花費在伺候死人身上。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嗎?那些死人大模大樣地躺在棺材裡,我們則花費青春、花費精力為它服務,直到我們把生命浪費光了,也成了死人。

  尤其是每當看到死人們面無表情地躺著,心安理得地霸占我們的時間,我就懷疑這是陰謀,這是謀殺我們的生命的陰謀。但就算不是陰謀,又能怎樣?我們活人不過是些預備死人,短促的生命裡嘗盡艱辛,只為了撒手西去時感到解脫的快樂而已。這樣說來,我們應該羨慕死人的。

  ×年×月

  今天回家早點兒,撞見了小萍跟人胡搞。我們以前曾有過默契,第一不能讓兒子知道,第二不能在家裡搞,第三不能跟一個單位的搞。

  小萍這麼幹太不像話了,要是讓兒子撞見怎麼辦,他以後還能抬起頭來嗎?小萍一邊摟住那男人叫他別停,一讓叫我到外面等著。

  欺人太甚!我上去給她一耳光,一把揪開那人。那人居然是單位裡的司儀小陳!這王八居然當到單位裡了。

  小萍挨了打一點兒也不生氣,反而陰陽怪氣地說,但凡我在床上能像個男人,她也不會去找別人,說完把嘴一撇,一副極其不屑的模樣。我知道她指的是幾年前那天晚上,那天是我媽媽逝世三十週年,為了懷念她,我喝得酩酊大醉。晚上,她偏偏要跟我睡覺,我還想體驗一下當初依偎媽媽的滋味,就讓她脫光了,使身體保持冰冷。

  一開始她還嘻嘻哈哈地答應,只一會兒她不干了,破口大罵我變態噁心,以後一吵架就提這茬儿,弄得我只要跟她上床,就想起她那副可憎的嘴臉,怎麼也提不起興趣來,怎麼弄也不好使,幾年下來就成這樣了。

  現在她又提起,我實在忍不住,跟她吵起來。

  小陳趁機溜了,這日子沒法兒過了。

  ×月×日

  今天早上吵架讓兒子聽見了,小萍瘋了一樣沖我叫:“我就是搞破鞋了,就讓你當活王八了,你能把我怎麼樣?”

  我一個勁兒向她打手勢,求她別說了,兒子都聽到了,可她還是披頭散發地沖我叫喊。兒子臉色蒼白,一頭扎進他的房間,連學也不上了。我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,她倒地上撒潑打滾地哭號。

  我隔著門勸兒子上學去,他不理我。沒辦法,我跟他說不願上學就算了,下午一定要去。

  這些年我們兩口子形同陌路,只有兒子是我們的聯繫紐帶,而我也僅僅是為兒子活著。現在竟然弄得兒子傷心了,我這做爹的活著還有什麼勁哪。

  到了班上,我的心要憋得爆炸,看什麼都不順眼,覺得再也沒法兒在這裡待下去了。我拿了積攢下來的一瓶安眠藥,又買了一瓶白酒,坐在東溝村一座墳堆上開始喝。那瓶藥我攢了好久,只等什麼時候覺得再也忍受不下去了,就一把吃光。今天我本想先喝一陣子,要是心情還是不好轉,再吃藥不遲。

  不記得喝到什麼時候,只覺得全身輕飄飄的。驀地,媽媽出現在我面前,她還是那麼年輕、那麼漂亮。身上還洋溢著好聞的氣息,涼滋滋的,令人心醉。她伸出手來摸著我的頭,動作溫柔,滿懷憐愛,我全身流過一陣快樂的戰栗,多年來的苦惱與悲傷一掃而光,好似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。自從她去世以來,這樣美好的感覺再也沒有過。

  她遞過來一把藥片,說吃下去就永遠沒有煩惱,永遠這樣快樂了。我高高興興地吃光了,果然心裡的輕鬆難以言表。我抱著媽媽說,永遠不離開她,她微笑著看著我。我們就這樣相依相偎,直到——直到我在醫院裡醒來。

  ×月×日

  今天又跟小萍大吵一頓,她執意不讓兒子繼續念大學,除非我跟她離婚,讓她跟火葬場的姘頭結婚。我早就跟她過膩了,不止一次想過離婚,可兒子怎麼辦?他能禁受得了這打擊嗎?影響他學業怎麼辦?我堅決不同意,要離也得兒子畢業後。

  小萍沖我冷笑兩聲,拿出一盤影碟,放進影碟機裡,原來是她和姘頭亂搞時錄的。

  她說要是我不同意離婚,就把錄像放網上,還標上我的工作單位,題目就叫“史上最強的王八是怎麼煉成的”。

  我氣得連扇她兩個耳光,她破口大罵說,不離婚就沒完,連太監都比我強,還想霸占個老婆,我配嗎?

  我在她的謾罵聲中走出家門,只覺得天地茫茫,竟找不到能安頓身心的地方。他們當初幹嗎要把我從極樂狀態中拉回來,把我拉回到煩惱的人生中來?不過,沒關係,我可以再回去找,刀片已經預備好了,這回誰都甭想奪走我的極樂。

  不過,小萍你別得意,我不會放過你的!

  五

  敘述者:老吳

  身份:靈車司機

  日記到這裡就結束了,後面的事可想而知。沈明自殺成功,得以隆重地入住骨灰堂。對他的死,我很好奇,就去找目擊者老吳。老吳是一個酒鬼,不喝酒的時候那股百無聊賴的勁真令人同情。一提起老沈,他就來了精神,給我講了許多,下面就是他告訴我的。

  老沈這人夠哥們儿,雖然有些窩囊,但比那些當乾部的爽快,他倒霉就倒霉在他那差勁老婆身上了。

  據說因為他那老婆,他叫鬼迷了一次,我沒趕上,大家都說現場很瘆人,不過再怎麼瘆人,也趕不上第二次自殺。所以我說啊,能不能娶到好老婆,關係到男人一輩子的幸福。就像老沈,若是攤上一個好老婆,能叫鬼迷住、能死得那麼慘嗎?

  我記得老沈死那天,天陰沉得很厲害,連我都覺得心裡憋屈得很。中午時老沈又不見了,要不是徐書記召集黨員開會,大家都沒注意到他不在。問誰都不知道老沈​​幹什麼去了,車隊隊長噹啷來一句,老沈會不會是又跑到墳地自殺去了?

  當時聽這話我就一激靈。常見到老沈的說起這些日子他有多反常,大家越想越有這種可能,叫老杜去看看。老杜了,說啥也不去。除了老杜也就我跟他最好了,只好我去了。

  我開著靈車跑到大墳地裡,老遠就看見老沈趴在墳頭上,墳上全都是​​血。我趕忙打電話叫人過來。大家走近一看,老沈割開了脖子上的大血管,喉嚨都割開了,還沒完全斷氣呢,見到我們還能眨巴眼睛。張嘴想告訴我們什麼事,可除了喉嚨裡絲絲漏氣的動靜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他的眼神也說不上是難受還是著迷,反正是夠古怪的。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上車,一路上他流了老多的血,直到嚥氣後還在淌血。快開到醫院時,老沈終於嚥氣了,可遭了不少罪。我寧可腦袋上挨一槍,也不想他那樣死。

  大家把這事告訴他老婆,你猜那老娘兒們說啥。

  她一撇嘴,說:“他早該死了,現在死都晚了。”

  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,這老娘兒們太毒了。這不算啥,還有更絕的呢。她說啥也不讓兒子系孝帶子,摔喪盆子,說會壓運氣,一輩子倒霉。

  老沈的兒子還是好兒子,跟他媽在火葬場大吵一通,最終還是摔了喪盆子。大家都說老沈在天上有神有靈的,絕不該饒了她,可誰也沒想到報應來得這麼快。

  起初,骨灰寄存處那幫人都傳,說老沈的骨灰在骨灰堂鬧騰得挺厲害,越傳越像回事。可老沈老婆就是不放在心上,一天到晚明目張膽挎著姘頭的胳膊,在火葬場大院裡閒逛。頭七也不燒紙,三七也不燒紙,只有老沈的兒子一邊抹眼淚一邊來燒。

  後來,老沈五七那天,我們一起聚餐。飯桌上,那老娘兒們跟姘頭明目張膽地打情罵俏,全沒把我們放在眼裡。

  我和老杜實在看不下去了,就在桌子上放了一副空碗筷、一隻空杯。我叫了一瓶洋河大曲,把空杯子倒滿,老沈活著時喝這個喝得上了癮。

  我和老杜一起對著那杯子舉杯:“老沈,今天是你五七的日子,兄弟們給你燒完了紙,現在敬你一杯。”

  說完,我和老杜一仰脖,三兩的杯子全乾了。那老娘兒們很不樂意:“吃飯吃得好好的,提那窩囊廢幹什麼,還能吃下去嗎?”

  老杜一翻眼睛——他那德行你也知道,喝點兒酒天老大他老二,啥話都敢說,剛要說什麼,那老娘兒們猛地一轉頭,特別詫異地盯著老沈的杯子,就像看見了多嚇人的事。大家一起盯著那杯子,我剛說那沒什麼呀,老瞅它幹什麼,就看見那隻杯子衝著那老娘兒們歪斜,就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推著。

  最令人膽寒的是,那杯子越歪越厲害,都歪成50度角了,還是不倒,還是慢慢往下歪斜。我偷空瞅了那老娘兒們一眼,她眼睛都直了,眼珠子快要從眼眶中掉出來,嘴張開就合不上,還有一點兒哈喇子從嘴角流出來,小臉還煞白,一點兒血色也沒有,跟剛被狗啃過的骨頭似的。

  那杯子快要挨到桌面了,裡面的大曲淌出一些來,順著桌面到處亂流。在座的人都嚇得一聲不敢吭,眼睛直愣愣地瞪著那裡。儘管是大白天,儘管飯店裡全是人,儘管周圍吵吵得挺厲害,但我們這間包間鴉雀無聲,我還感到一股陰風從後背往上躥,在單位每回上骨灰堂我都有這股感覺。這時候只要有一個人敢大叫一聲,我們肯定一股腦兒往外跑。

  老杜這時候開口說話了,可他的聲音都變味了,連我們這些經常跟他在一起的都快聽不出來了。

  “老沈,你別嚇唬我們,咱們可都是好哥們儿,對誰不滿你找誰去,可別對兄弟來這個。”

  那杯子猛地一下立直了,酒灑出一些,就像是給看不見的手扳直一樣。緊接著,老沈那雙筷子蹦了起來,落到酒桌上,筷子尖齊刷刷指著那傻老娘兒們。我的心忽悠一下,那傻老娘兒們臉色都變灰了。就見那雙筷子啪嗒啪嗒地蹦,古怪的是無論怎麼蹦,筷子都挨在一起,筷子尖都指著那傻老娘兒們,包間裡一點兒雜音也沒有,光聽到筷子蹦躂的聲響。她可能也受不了了,猛然站起來。

  “老沈,怎麼咱們也是夫妻一場,你,你這是乾什麼?”那傻老娘兒們說話跟蚊子哼哼似的,聲音很小,也非常緊張,剛才那股滿不在乎的張狂勁不見了。

  那雙筷子剛才只是在原地蹦,這回落下來時,前進了大約三寸,而且是向那傻老娘兒們前進的。傻老娘兒們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,眼角都快裂開了,嗓子眼呼嚕幾聲,兩眼一翻,一個跟頭栽倒,就勢昏過去了。我們連忙一起上前,使勁掐人中,怎麼掐也不醒,而且還大小便失禁。

  大家都說這人完了,趕忙叫救護車送醫院去。到醫院大夫說沒救了,還說是心肌梗死。可我們大家都知道,就是心肌梗死,也是叫老沈給嚇的。

  後來據說在骨灰堂架子上,他們兩口子還不只鬧過一回,有人曾親自看到。大家都這麼傳,具體怎麼回事我就不清楚了。

  不過我想,既然都已經死了,都裝進小盒裡了,還計較以前的事幹什麼?咋就這麼想不開呢?

  六

  敘述者:李麗

  身份:骨灰堂寄存處管理員

  我住的骨灰堂大院北側一處小房子,與停屍樓共用一道牆,是從停屍樓後接出來的。這是骨灰堂大院裡唯一給活人住的,晚上我就住小房子裡。同時隔壁就是骨灰堂寄存處辦公室。

  第二天,趁著所有管理員都在,我進去打聽老沈的事。這些老娘兒們一個比一個興致高,給我講個沒完,不過數李麗講得可信,據說她是現場目擊者。下面都是李麗講的。

  要說老沈這事確實很離奇,不信可真不行。先是他死得非常慘,據說血把墳堆都染紅了,後來他老婆又在酒桌上被為老沈擺上的筷子嚇死,才一個多月就一起死了,要多邪性有多邪性。我在寄存處乾了二十多年,還頭一回聽到這種事。

  據晚上在這院打更的說,老沈剛死不久,一到半夜他就撞架子,好像鬧得挺厲害。因為這事,打更的都不干了。後來他老婆死了,並骨時我就覺得心裡不大舒服。都說女人有第六感,可能那時我的第六感發作了,覺得這麼幹非出事不可。可人家家屬偏要並骨,咱多那嘴幹嗎?

  當天中午,我經過平房上廁所,明晃晃的陽光照在院子裡,隔著老遠就能看到緊挨平房窗戶的骨灰盒上的相片,誰能想到光天化日的會出事。剛到平房窗戶下,就听骨灰架子上嘩啦的一聲,我一激靈,出了一身冷汗。順窗戶往裡一看,只見老沈那格里有個骨灰盒露出一半,好像是被誰推出來的,再往外一點兒就掉出來了。

  老沈兩口子並骨可是我跟著的,真要有一個骨灰盒掉出來,領導要說我管理失誤,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。正好鑰匙帶在身上,也沒多想,打開門就衝了進去。

  咱們的骨灰堂都知道,三伏天裡面都涼陰陰的,一到上秋我們進去都得穿軍大衣。這回一沖進去,就覺得一股陰風迎面吹過來,周圍骨灰盒上的照片都像飽含敵意似的瞪著我。誰在這種情況下都得想起老沈來,想起他們兩口子是怎麼死的。

  我不敢再往兩邊看,一邊雙手合十,一邊唸叨:“老沈哪,咱們可多年同事了,千萬別嚇唬我啊,過年過節,初一、十五我多給你燒紙。”

  我一邊叨咕一邊來到老沈的架子下,剛仰起頭,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就從上面砸了下來。我嚇得媽呀一聲,本能地伸手接住。一看是老沈他老婆的骨灰盒,他老婆正從相片上瞪著我。我差一點兒一鬆手把骨灰盒摔掉,幸虧沒摔,要不然我得讓館長攆回家。我連忙拉過人字梯,捧著骨灰盒,一步步登上去。到了老沈的格子前,我又閉著眼睛叨咕幾句,看也不敢看老沈的相片——萬一看見老沈瞪著我呢?周圍可都是骨灰盒呀,若是都跟老沈一起瞪著我,我就不嚇個半死,從梯子上摔下去,也得摔斷脖子。

  我放好骨灰盒,一咬牙,把老沈那個格子的小門鎖上了。然後趕快溜下梯子,連廁所都忘了上,跑回辦公室。

  聽說老沈兩口子晚上在格子間還鬧騰過,嚇走了好幾個打更的,那就跟我沒關係了。

  可老話怎麼說的來著?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,我到底沒躲過去。一天一個來看骨灰的進了骨灰堂,我裹著大衣站在外面等。能有兩三分鐘工夫,裡面咔嚓一聲,不是好動靜。

  我剛要進去看看,那人就跑出來,臉色白得嚇人,衝著我就喊:“你們這裡怎麼什麼都有?咋就沒人管管?”

  喘了幾口氣,他才說,剛爬上人字梯,就看見並骨的架子上一個格子間裡有亮光。他好奇心還挺強的,往裡一瞅,就看見兩個骨灰盒在一個勁兒猛撞。

  他還以為眼花了,剛揉揉眼睛,一個骨灰盒轉過來,盒上的相片是個男的,衝著他來了一句:“看什麼看!兩口子打架沒見過呀。”

  這可是大白天哪,這也太不把活人放眼裡了。也許嫌他反應慢,那骨灰盒猛地撞碎小門玻璃,就要撞出來。他哪見過這個,給嚇得連滾帶爬從梯子上滾下來,還慶幸撿回一條性命。說完,骨灰盒也不看了,大罵著揚長而去。我提心吊膽進去一看,果然老沈的格子間玻璃碎了。

  我腦袋都大了,連忙鎖好門,去找館長。鄭館長聽完後臉色也不好看,給老沈兒子打電話。他兒子倒還通情達理,同意把他媽骨灰盒移出來,移到對面,兩口子麵對面,各佔一個格子間。

  從那時起就太平多了。當然了,你們在院裡打更的遭點兒罪,不過別害怕,習慣就好了。

  七

  敘述者:陳浣竹

  身份:火葬場骨灰堂打更者

  了解了這些,我什麼結論也沒得出來。其實這些完全可以用科學常識來解答,骨灰架子是木頭的,若是太乾,很容易無故爆響;骨灰堂大院晚上極其陰森,巡夜的冷不丁聽到骨灰堂裡有動靜,是個人都會嚇個好歹;受到驚嚇後,人們會盡力渲染場景可怕,以掩飾膽小,特別是常自稱膽大的;老沈精神上可能有點兒問題,所以對死屍對墳頭很迷戀,在醉酒的狀態下明明自己吃了藥,卻認為是他的死鬼媽媽餵的;至於酒桌上的事,很可能是惡作劇,並且極有可能就是老吳幹的。

  杯子的事只有老吳在說,別人只提到筷子,而要讓筷子震動很容易;老沈的老婆確實是心肌梗死,這一點誰都否認不了,她的死跟老沈也許一點兒關係沒有。

  最後,那個看骨灰的很可能在說謊,也許老沈的格子間玻璃是她上下梯子時踢碎的,先編了一套話出來,以免除責任。

  話雖然這麼說,當天我就給老沈燒了紙。每天晚上我巡夜時經過平房,總是念叨幾句。萬一世界上真有鬼存在,萬一生前的恩怨死後也不能消除,而人與鬼的隔閡如此之深,我們只有通過他們講的那些細節來間接證實了。若是有人據此說我迷信,說我膽子太小,我倒要冷冷問一句:

  換了你們,敢不這樣做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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